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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真太后变成假太后
 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,胤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,心神略定。像此刻的情形,他平时亦曾设想过,并不算意外,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,以不变驭万变。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,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,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: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,已接掌大位。于是畅园奔走相告,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。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,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,胤顿感孤立了。

 “不能不认输了!”诚亲王胤祉说“老四向来喜怒无常,翻脸不认人,不能不防他。”

 胤叹口气,很吃力地说:“那,三哥带头吧!”

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,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:“我们该怎么行礼?”

 “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!吉服道贺以后,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。”

 这话是“绵里针”十分厉害。因为朝贺穿吉服,而遇有大丧,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樱摘除,然后遵礼成服,如今因为未曾朝贺,便不能换丧服,岂非不孝?

 因此,不容胤祉再犹豫了!率领诸弟入殿,隆科多已将胤扶入宝座,受了兄弟们的大礼。胤一腔怨气不出,站起身来,摘下帽子,使劲往地上一摔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

 嗣皇帝然变,但随即恢复常态,口中喊道:“诚亲王!”

 “臣在!”胤祉勉强答应。

 “皇考大事,派别人我不放心,你在这里护灵。”

 “是!”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,将兄弟们东一个、西一个地隔离起来。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。

 马齐原是拥立胤的,扈跸在畅园,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,却料不到崩得如此之快,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。此时听得宣召,不免惴惴,入殿行了大礼,屏息待命。

 “皇考弃天下而上宾,我方寸已。不过国政不可一废弛,我派你为总理大臣!”

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,当即答道:“奴才资质庸愚,并已年迈力衰,深恐一人之力不足,难荷艰巨。”

 “是的,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。”嗣皇帝说“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,除你以外,是八阿哥、十三阿哥、舅舅隆科多。”

 “十三阿哥?”马齐说道“还在家宗人府。”

 “十三阿哥遭人诬陷,围高墙。皇考几次向我道及,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,微窥圣意,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,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。谁知竟等不到新年,我仰体皇考之意,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。”说到这里,喊一声:“舅舅!”

 “臣在!”隆科多急忙答应。

 “派人传我的旨意,立即释放十三阿哥,护送到园里来,让他瞻仰遗容。”

 “是!”隆科多答应着,退了出去。

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:第一,拟呈治丧大臣名单;第二,深恐人心浮动,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,应严格止;第三,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,立刻开始预备。

 马齐答应着,自去召集从人,分头办事,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。

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,但语焉不详,只微闻皇帝驾崩。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,只能听听,无法究诘。在病中的宜妃,对此格外关心,力疾起,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。

 等她一到,已有好几位妃嫔在,其中一半是素跟德妃相契,一半却是趋炎附势,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,德妃母以子贵,立即成为太后,便好首先朝贺。

 但是消息沉沉,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,亦无法求证。正个个愁闷之际,见宜妃扶病而至,便又都生了希望,因为深宫之中,公认宜妃最能干,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,在宜妃口中,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详情。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,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。

 “你身子不,这么冷的天,也跑了来!”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接“来,快来烤烤火。”

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了人,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。还未安置停当,她便问道:“大概都得到消息了!”

 “是啊!”德妃忧形于地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?”

 “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!”宜妃说道“这不是回事,非打听确实不可。我看事贵从权,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!”

 “是啊!”勤妃陈氏说道“皇贵妃在畅园,这里就数德姊姊的位分最高。”

 德妃也有此意,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,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,所以不肯这么做。此刻依旧保持沉默。

 “你不肯做主,我做主,皇上怪下来,我受责备。这是什么时候,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?”

 于是由宜妃传谕,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涉。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,一进门便泪面。

 “万岁爷去了!”

 听得这一句,立刻哭声大作。宜妃一面哭一面问:“是传位给哪位阿哥?”

 “听说名字里有个‘真’字声音的阿哥。”

 “那当然是十四阿哥!你们大家静一静,”宜妃拭一拭泪,大声说道“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。”

 “啊!”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,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,以致场面得很厉害,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?

 在感情的烈震之中,脑筋比较清醒的,仍只有宜妃,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?觉得眼前的疑问,不但很多,而且很大,必须立刻加以澄清。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。

 “德姊,”她说“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,切切实实地问一问。”

 “是啊!可是,谁是切切实实的人?没有到畅园,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?”

 “不有值班的阿哥吗?”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“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?”

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。宜妃便跟德妃商量,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。

 这就破了两个例,第一是深夜开宫门,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。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,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,第二个例在宫中系为厉,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。

 “怕什么?”宜妃说道“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,还避什么嫌疑?而况,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?”

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。不过,她还是很谨慎地,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,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。

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,天都快亮了,仍无确实消息,宜妃越觉可疑,而且有些担心了。

 “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,何以不来报?德姊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
 “是啊!我也正纳闷。报丧,报丧,应该赶紧来报,好让大家去奔丧。”

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,终于说了出来:“莫非出了什么事?”

 “出了什么事?”德妃惊惶地问“你说会出什么事?”

 “谁知道呢?”

 一言未毕,太监在传呼:“十七阿哥到!十七阿哥到!”

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,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,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,站在门外,静候发落。

 “十七阿哥!”德妃问道“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?”

 “说,说皇上驾崩了!”胤礼回答,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。

 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德妃说“你得赶紧去打听。”

 “是!”胤礼答说“我想亲自到畅园去一趟。”

 “对!这样最好!你赶紧去吧!”

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,随即带领侍卫,上马径奔海淀。一到西直门大街,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,看仪从之盛,便知来者身份尊贵,而且亦可以料定,是由畅园而来。因此胤礼勒住了马,命侍卫上前问讯。

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,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,马头相并,侍卫问道:“是哪位由园里来?”

 “隆大人。”

 “喔!十七阿哥在此,就说要打听大事。皇上驾崩了?”

 “你看?不都摘了缨子?”

 侍卫这才发觉,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,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,一把扯去了红缨,匆匆说道:“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,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。”说完,转身疾驰而去。

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,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,已经证实,顿时双泪交流,随从中亦有哭声。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,无不惊骇奔走。就这时候,隆科多飞骑而来,滚鞍下马,抱住胤礼的腿便哭。

 胤礼亦下了马,望着畅园的方向,伏地叩首,然后起身问道:“舅舅,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?听说御名中有个祯字。”

 “音同字不同。皇上亲笔,朱谕:传位于四阿哥。”

 “四阿哥?”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,眼珠凸出,真有目皆尽裂之慨,然后,像疯了似的,一面喃喃地说“四阿哥、四阿哥!”一面爬上马背,缰绳一抖,圈回马去,突然间双腿一夹,抛下他的护卫,往东狂奔。

 他不到畅园了,径自回宫去报信。

 到得德妃宫中,天色刚明。太监传信进去,德妃急急了出来,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,气如牛,不觉一惊。

 “遇见舅舅隆科多!”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“他说,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!皇上亲笔朱谕,传位于四阿哥,真是想不到的事!”

 最后这句话,胤礼一说出口,才知是大大的失言。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,不觉打了个寒噤,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,已闯下大祸。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?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?

 他还在那里发愣,德妃已忍不住了,大声问说:“十七阿哥,你没错吧?”

 “没有!绝没有!”

 “这奇怪啊!”德妃喃喃地自语着,转身往里,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,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,差点儿摔倒。

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,却绝不相信。所以一见德妃,竟从病榻上下来,让宫女扶着,上前去求证。

 “是四阿哥接了位?”

 “是的!”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“怎么会呢?”

 “是啊!怎么会呢?”

 正当此时,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,走到她身边,悄悄地正要耳语,却让她喝住了。

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,她认为这个时候,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,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,导致极严重的误会。所以大声喝道:“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,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?”

 宫女不明就里,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说:“九阿哥在外面,请示主子,在哪里接见?”

 宜妃还不曾开口,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,立即说道:“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。”她又关照宫女“快看,有什么热汤,替九阿哥端一碗来。这么冷的天,一定冻着了。”

 大家都奇怪,何以到了这个时候,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?但也有人在想: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,亏得有这么一位慈详恺悌的老太后。

 一面这样想,一面眼望外面,只见胤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,呆滞的眼神,迟重的脚步,仿佛大病初愈似的,宜妃不免惊疑。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,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,不易应付,而胤的表情,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。

 “九阿哥,你先喝碗热汤,坐下来慢慢说。”德妃问道“你四阿哥接位,是阿玛临终的时候,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?”

 “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。”

 听得这话,手里一碗热汤,正要亲自拿给胤的德妃,竟致失手堕碗,泼了一地的汤水。

 “怎么回事?”宜妃问说“你们都不在寝殿侍候吗?”

 “都在殿外。大概十点钟,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,皇上过去了。说是在睡梦头里咽气的。”

 “你们进去看了没有?”

 “看了。”

 这母子俩换的一句话中,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,大行皇帝去世后,并无异状发现。

 “那么,”宜妃紧接着问“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?”

 金匮贮名,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,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园,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,她所说的朱谕,即指金匮贮名而言,胤答说:“是的。不过铁箱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。据说——”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。

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,听完,是德妃先问:“九阿哥,朱谕你看到了没有?”

 “看到了。”

 “是不是皇上的亲笔?”

 “是!”听这一说,德妃松了一口气。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,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。而这一改,不符众望,改得不好。

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,还要再问,了解更多的事实“朱谕上怎么说?”她问。

 “朱谕上只有十个字:‘传位于四阿哥胤。钦此!’”

 宜妃皱起双眉,收拢眼光,紧闭着嘴,凝神细想了一会儿,突然问道:“哪个‘于’字?”

 胤一愣,略想一想答说:是“‘干钩于’。”

 “你再细想一想,是这个于字不是?”

 一共十个字,决不会错。胤再细想一想答说:“绝没有错!”

 宜妃然变,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,德妃很奇怪,也颇有些愠怒,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?

 “太可惜了!德姊,”宜妃冷冷地说“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!”说完,便转身卧向软榻,示意抬走。  m.IMy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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